機關槍聲繼續輕快地響著,像慶祝布雷斯勞毀滅的鞭炮聲。

離開惡臭的下水道後,賈柯拉開濕圍巾,深深吸了一口乾淨的空氣。他在鉛一般灰色的河面上搜尋著。兩艘只有二十英尺高的船,發出低沉單調的引擎聲,劃開河水朝他們駛來。每艘船上,未綁死的綠色防水布下都藏著一對槍口已經升起的MG四二機關槍。

船後的小島只是一團勉強看得見的黑影。大教堂島並不是一座真正的小島。它形成於十九世紀,由淤泥堆積而成。一座同世紀建成的翠綠色鐵橋橫跨過河,連結小島和這邊的河岸。鐵橋下,那兩艘船繞過石橋墩,朝他們接近。

一道耀眼的陽光射向那座大教堂兩座高塔的尖端,吸引了賈柯的注意力,他抬頭看著尖塔。這個上世紀形成的小島,就是根據那間教堂命名的。小島上擠著六間教堂,這是其中一間。

多拉的話,仍在賈柯腦海裡迴盪。

我們在扮演上帝主宰萬物。

清晨的寒冷鑽進濕衣服裡,他感到刺痛又冰冷。遠離這裡後,他就能忘掉過去幾天在這裡發生的事,那會讓他很開心。

第一艘船抵達岸邊。雖然剛剛對未來的想像讓賈柯分心,但他很開心,甚至比船的到達更讓他快樂。他催促著屬下上船。

多拉抱著嬰兒站到旁邊,由同一位士兵看守著。她也看到那兩座在濃煙瀰漫天空中閃耀的尖塔。槍聲繼續響著,並且越來越接近他們,已經可以清楚聽到慢速前進的坦克車碾過大街的聲音,其中點綴著哭喊和尖叫聲。

她不敢違抗的上帝在哪裡?

絕對不在這裡。

屬下都上船後,賈柯走向多拉說:「上船。」他原本打算嚴厲地命令她,但她臉上的某個表情軟化了他。

她順從地上船,但仍看著那間教堂,思緒飛向遙遠的上天。

就在這個時刻,賈柯發現她原來可以這麼美……即使她是個混血雜種。她突然絆了一下,往前撲去又回復重心,然後低頭檢查嬰兒的狀況。她抬頭望著灰色的河水和黑霧,臉上的表情堅硬了起來──和石頭一樣堅硬,就連尋找座位時的眼神也一樣剛硬。

她坐在右舷邊的長椅上。看守她的士兵一步一趨地跟著她。

賈柯在她對面坐下,對船長揮手開船。「我們一定要準時到達。」他看著河水。他們正朝著西方前進,遠離東邊的出海口,遠離正在升起的朝陽。

他看著手錶。一架德國Junker Ju 52 運輸機應該正在十公里外,一個廢棄的機場等著他們。這架運輸機漆上了德國紅十字的字樣,偽裝成醫療救難用機,以躲過敵軍的攻擊。

船轉了一圈,航向河的上游,引擎聲大聲揚起。紅軍阻止不了他們了。結束了。

某個動作將他的思緒拉回,他看向對面。

多拉低頭彎向嬰兒,輕輕吻上嬰兒有著細軟頭髮的頭部。她抬起頭,迎向賈柯的注視。他在她臉上看不到反抗和怒氣,只看到決心。

賈柯明白了即將發生的事:「不要──」

太遲了。

多拉站起來往後靠向低矮的欄杆,雙脚一踢,抱著嬰兒後翻掉入冰冷的河水中。

看守她的士兵被她突然的舉動嚇到了,他轉身朝河水狂亂掃射。

賈柯衝到士兵旁邊,揚手將士兵手中的槍揮開:「你會射死那個嬰兒。」

賈柯彎身在河水裡搜尋,其他士兵也站了起來,船身搖晃著。賈柯在鉛一般的河水上只看到自己的倒影。他比了個手勢要船長繞一圈。

什麼也沒有。

他搜尋從水裡冒上來的氣泡,但滿載著人而吃水很深的船身激起了翻騰的尾波,攪得河水混亂無法辯識。他一拳擊向欄杆。

有其父……必有其女……

只有雜種會採取如此極端的手段。他以前也親眼見識過:猶太母親悶死自己的孩子,讓他們得以解脫。他以為多拉比那些母親更堅強,但最後……也許她沒有別的選擇。

他又讓船繞了一段時間,以尋找她的下落。他的屬下分散在船的四周搜尋著。她不見了。

頭頂上,咻的一聲劃過一顆炮彈,他們不能再逗留了。

賈柯揮手要士兵們回到位子上坐好。他指向西方,指向那架正等著他們的飛機。他們至少還有那些木箱和資料,沒有多拉和那個孩子會很麻煩,但還有別的辦法。他們能成功製造出那個嬰兒,就能再造一個。

「走。」他命令著。

兩艘船再一次出發前進,引擎聲漸漸高漲,油門全開快速駛去。

一會兒後,兩艘船都消失在煙霧中。布雷斯勞被熊熊烈火包圍著。

 

多拉聽著兩艘船駛向遠方。

她在支撐那座古老鐵橋的一根石柱後方踩著水,一隻手緊緊蓋住嬰兒的嘴巴,以免他出聲大哭,並祈禱他能從鼻子得到足夠的氧氣,但是嬰兒現在的呼吸很微弱。

她也是。

一顆子彈劃傷了她脖子的側邊,鮮血大量流出,染紅了河水。她的視線模糊,但是仍然用盡全力將嬰兒高舉在水面上。

翻下船前,她原本決心淹死自己和嬰兒。可是,冰冷的河水凍醒了她,再加上脖子傷口的灼痛,她自殺的決心被扯裂了。她想起教堂尖塔的光亮。她並不信仰基督宗教,教堂也不屬於她成長背景的一部分,但那提醒她,眼前的黑暗會過去,光明會再重現。那時,人類不再攻擊自己的手足,母親不再需要溺死自己的孩子。

她踢水游進深水域,任由水流將她帶向那座橋。她在水面下緊捏著嬰兒的鼻子,並將空氣吐入他嘴裡,以維持孩子的生命。雖然她原本打算自殺,但是活著的慾望一旦被燃起,就越來越熾旺,胸口燃著一團求生烈火。

這個男孩還沒有名字。

人不能沒有名字就死去。

她在水流中載沉載浮,急促地呼吸著,並將空氣送入孩子口中。河面下,一片漆黑。是不可思議的運氣,將她帶到那根石柱,讓她有個地方立足藏身。

現在兩艘船都駛遠,她不能再在這裡逗留。

血,從脖子大量湧出。她知道自己還活著是因為寒冷,但是同樣的寒冷正在凍結嬰兒脆弱的生命。

她笨拙地踢水游向河岸。她的身體逐漸衰弱麻木,每一個動作都讓她經歷類似被鞭打的痛楚。她沉下去,嬰兒也沉下去。

不。

她掙扎著浮出水面,但河水突然變得很厚重,根本踢不動。

她拒絕投降。

她的靴子撞上滑溜的石頭,脚趾傳來劇痛。她大叫,忘記自己是在水裡,所以吃了一大口水。她又往下沉,最後奮力一踢,踢離那些看起來很模糊的石頭。她的頭往後倒去,水流將她的下半身帶向前,帶向河岸。

脚下突然碰到升起的河岸。

她手脚並用,使出全力離開河水。她將嬰兒舉在自己脖子前,走上河岸,面朝下地倒在石頭岸邊。她動不了了,全身無力。脖子傷口流出的血染紅了嬰兒。她擠出最後一絲力量,確認男孩的情況。

他没有任何動靜,胸口沒有呼吸的起伏。

她閉上眼睛禱告,被永無止盡的黑暗呑入。

哭,可惡,哭啊……

(未完待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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